祭 灶
文 / 王啟珍

農(nóng)歷臘月二十三日是過年的前奏。在北方,俗稱“小年”、“辭灶”,意為一年的結束。俗話說:“小年不小,習俗不少!睋(jù)說這一天,司命“灶神”,要上天向“玉皇大帝”匯報主家一年來的功過,因為灶王爺是玉皇大帝派往人間監(jiān)督善惡的神,他有上通下達,聯(lián)絡天上人間感情,傳遞仙境與凡間信息的職責。而上天憑其所奏,降福禍于其家。因此,不管是富家還是窮戶,為了家人的平順安康,吉祥如意,都要在這一天舉行虔誠而隆重的祭灶儀式。

祭灶的禮儀,在我看來是所有灶神傳說及祭祀風俗中最為精彩的部分,人們祭祀的虔誠程度僅次于除夕的祭祖儀式。不僅貢品要豐盛,還要殺一只大紅公雞,作為灶王爺上天的乘騎。而那又甜又黏的灶糖無論如何是不能少的,為的是讓灶王爺吃過后嘴甜甜地“只說好話”,黏住灶王爺?shù)淖,“別說壞話!

(石佛豆腐)

(石佛掛面)
進入臘月,我家的年事活動就緊鑼密鼓地進行了。家里的豆腐坊小磨晝夜不停地轉,爺爺賣豆腐,父親掛掛面。二叔忙里偷閑畫窗花,三叔則利用晚上或雪天,在木板上雕刻灶爺神像、冥票和錢馬印板。臘八節(jié)一過,每晚飯后,點上煤油燈盞,兌好顏料,我和三叔聚精會神地在模型板上,印制錢馬或灶爺神像。因為臘月二十三送灶君上了天后,在天廷只呆一個星期,除夕晚上帶著新的使命回到凡間。農(nóng)家要進行接灶,這印制的新灶爺神像就如寫春聯(lián)、貼福字、買窗花、掛紅燈一樣,是年事活動的重要內容之一,也是家家戶戶接灶時的唯一象征。再窮的人家,也要花3分錢買張新灶爺像貼在廚房灶臺前的墻壁上,以示接了灶神。

(趕集)
當時印制灶爺神像用的都是16開有光紙,我們白天先把紙裁割整齊,晚飯后開始印刷。先將黑顏料刷在印版上印出全像,再把印的清晰、畫面整潔的挑出來,然后調配紅、黃、藍、綠等各色顏色,根據(jù)不同部位和衣著,分別涂染上色。由于像面較小,涂色層次多,每張神像的著色裝扮大約要15分鐘左右,干到后半夜,一個人最多只完成30余張,如稍有不慎,涂染錯誤,就會前功盡棄。

(趕集)
第二天早飯后,我們拿上奮戰(zhàn)了大半夜的“產(chǎn)品”去趕集。雙日在本街石佛集上,單日趕到中灘或渭南集上。三叔上街擺攤賣窗花,我則拿上灶爺像、錢馬頁,上街竄下街,在人群中吆喝:“請爺揭錢馬!請爺揭錢馬!”當時一張灶爺像只賣3分錢,一頁錢馬2分錢。一天下來,腿走硬了,嗓子喊疼了,肚子“鬧革命”了,才賣幾毛錢。雖然錢不多,但一想到是用自己的勞動掙來的,開學還能掙個筆墨紙硯錢,盡管晝夜忙忙碌碌,掙的錢是角角分分,但神采奕奕,心情舒暢。眉開臉笑,樂此不疲。

(趕集)
記得那年臘月十五,天剛麻麻亮,我便草草喝了兩碗酸菜拌湯就跟上鄰居家的一位大伯,到30里外屬秦安縣管轄的山區(qū)小鎮(zhèn)-----云山鎮(zhèn)去賣灶爺像和錢馬。該鎮(zhèn)地處云山梁,是秦安縣四大梁之一。天蘭公路沿梁而過。東連清水縣土門、遠門,南臨今麥積區(qū)石佛鎮(zhèn)張家灣和張家坪村。三縣交臨,是附近土特產(chǎn)的重要集散地。

(趕集)
從石佛鎮(zhèn)到云山鎮(zhèn),中途要翻一座20里長的羅漢山,上到山梁后沿公路向東再徒步10里,就可到云山鎮(zhèn)。盡管當時我只有9歲,但由于經(jīng)常幫家里干活,身體雖單薄但很硬氣。一路上緊跟大伯,十點左右趕到云山鎮(zhèn)。街上已是人頭攢動,擁擠不堪。站在街頭高處,放眼望去,只見街道兩側,門店林立;市場充盈,貨物相連;糧食攤點,斗滿升尖;紅蔥成捆,洋芋滿擔;杈把掃帚,籮筐桶锨;抱雞牽羊,牛驢亂喊;吆喝震耳,喧嘩沸天。街頭巷尾,公路兩邊,人來人往,熙熙攘攘。一派市場繁榮、年事熱鬧的景象。
我一看這架勢(形勢),立即傻眼了。怕人多擠不進去,擠進去了又出不來,猶豫不決。鄰居大伯說,既然來了就別怕,我陪你擠進去。于是,我顧不上多想,立即綁緊饃袋,系緊鞋帶,扎緊褲帶。斜挎小布袋,手拿灶爺像,一頭鉆進人海中。

(趕集)
由于街道狹窄,人流涌動,擠進去的人即刻被卷進人流。剛開始,我緊跟大伯左右,隨著人流移動。等擠到中街商業(yè)繁華地段時,因街道兩旁攤點相連,人員密集,我又因人小力單,與大伯被涌動的人流擠散了,隨之我被架空,雙腳離地,懸空在人流中。正在危機關頭,大伯在人流中發(fā)現(xiàn)了我,并看見了我的險境,高聲吆喝“抓住別人的肩膀,千萬別被擠倒!”我左突右擠,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終于擠出人群,站在街頭,滿臉汗水,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,我心有余悸地大口喘著粗氣。

(趕集)
這次云山之行,因離過年還有半月之余,加之我拿的東西又不是人們急需的,在人海中雖然折騰了近3個小時,冒著被人踩踏的危險,才賣了5毛錢。深冬晝短夜長,眼看天色不早,我便在小攤上花了1毛錢,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燴面。又拿出凍的硬邦邦的蜀黍面牙牙饃,要了一碗面湯泡上,狼吞虎咽地吃完,即刻和鄰居大伯沿著崎嶇山路,匆匆返回。

我們家對祭灶歷來很重視。父親認為祭灶不僅是為了免災,更重要的是祈福。灶君是管一家飲食的司命之主,臘月祭灶納福,以求灶神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”。這是關系到全家大人娃娃平平安安、財運亨通的一件大事,一點都不能馬虎。所以,每年奶奶在清明前后,把積攢好的一瓦罐白皮大雞蛋,放在一只筐子里,墊上麥草,讓一只停產(chǎn)了的老母雞孵一窩雞娃。把其中長得好看的栆紅雞公娃留下,平時精心飼喂,待喂到臘月二十后,父親從中選一只個頭高、雞冠大,毛色紅而鮮艷、腿長爪圓、叫聲宏亮的留下,美其名“高頭鳳凰”,準備祭灶時讓灶君威風凜凜地騎著上天去,為主家祈福保平安。

下午,母親在碎(小)鍋里特意為獻灶蒸了一鍋比雞蛋還小的油花卷子。待全家人晚飯吃畢,廚房打掃干凈,便炒了一盤雞蛋,放了一盤獻果,一盤小花卷,特意準備了一碟聞名隴地的石佛柳家山手工作坊做的麥芽灶糖。一切收拾妥當后,母親便離開了廚房。我抱著“高頭鳳凰”和幾個弟弟跟在父親身后進了廚房,跪在鍋臺前。只見父親在提前準備好的洗臉盆里先洗了手,然后,先點香蠟,再燃紙裱,最后向灶君神像奠了三盅酒,跪下祈禱了一番。言畢,我把大紅公雞遞到二弟手中,從口袋里拿出下午二叔寫的一張祭灶詞,跪著大聲念到:“今天本是二十三,敬送灶君上西天。特備一匹棗紅馬,另包冥洋作盤纏。油花大卷新鮮果,柳山灶糖一大盤。焚香點蠟燃鞭炮,熱茶濃酒奠灶前?祚R加鞭到天庭,凌霄殿上多美言:全家勤勞不偷懶,為人處世心地善。祈盼神靈降吉祥,財運福氣到宅院。五谷豐登六畜旺,老幼健康皆平安!蹦町,二弟把大公雞遞到父親手中,我便將酒壺里準備好的燒酒往雞頭上一澆,驚得大紅公雞的頭連連搖擺,父親問我們:“灶爺領情了嗎”?我們連忙說:“領情了”!父親笑著說:“雞公搖頭羊打顫,看來灶爺真?zhèn)領情了”(家鄉(xiāng)習俗:雞頭不搖,說明灶君不領情,恐日后有麻煩,需重新禱告,用酒再澆一遍)。于是,他用腳先將雞翅膀和雞爪踏住,然后,用左手將雞頭彎曲捏住,瞬間,公雞全身拼命撲騰掙扎,聲音沙啞地急促狂叫,嚇得我們立即起身跑出廚房。只見父親右手持切菜刀快速刺破雞頭,隨即血流如注,公雞疼的拼命撲打,無奈翅膀和爪子被死死踏住,折騰數(shù)分鐘后,雞血淌盡,渾身才慢慢軟下來不蹬打了。這時,父親便丟下公雞,取了一點灶糖,粘在鍋臺墻上的灶王爺神像口里,然后剝下來,連同紙錢一起燒在一個小瓦盆里,灑上數(shù)點雞血送出大門外,口里還念念有詞:“送灶上天了,送灶上天了!”灶神送走后,父親回房休息,我們弟兄幾個不愿離去,守在廚房,兩眼盯著一盤獻灶糖,咽著唾沫,垂涎三尺。奶奶在上房大聲喊我們:“先到炕上暖一陣,等香燒完了才能吃灶糖!辈坏靡,我們出了廚房,又守在廚房門口玩,生怕灶糖飛了,寧肯凍著就是不到上房去。玩一陣,跑到廚房看一眼,看香燒完了沒有,左等右看,直到一炷香燒到還剩一點時,等急了的我們立即大喊:“奶奶,香滅了,快給我們分灶糖!蹦棠滔铝丝,笑著對我們說:“就你們幾個饞嘴貓能吵!蔽覀兙o跟奶奶進了廚房,吵著要吃灶糖。奶奶警告我們:“不要急,手別亂抓!彪S后便開始給我們分祭品:每人一顆灶糖、一口炒雞蛋、一顆紅棗、一個小花卷。因為我們家孩子多(大小8個),每逢初一、十五的獻飯,為了不引起爭吵,都是奶奶親自分給我們。

這次奶奶和往年一樣,邊分祭品,邊口中念念有詞:“吃了獻灶糖,心里亮堂堂;吃了獻灶餅,一年不生病;吃了小花卷,一年不偷懶;吃了大紅棗,老少身體好;吃了炒雞蛋,雞鴨鵝滿院;喝了獻灶酒,吃喝全都有;喝了獻灶茶,灶神保佑咱!狈值降募榔,邊分邊吃,唯獨一顆獻灶糖,誰都舍不得馬上吃掉,而是跑在巷道口有娃娃的地方,用舌頭尖尖一點一點舔著吃,口里還學著奶奶說的:“吃了獻灶糖,心里亮堂堂……”,其實就是為了在小伙伴面前顯擺。當然,那個甜香甜香的味,也實在太誘人了,讓人不忍心一下子吃掉。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,小娃娃盼過年,就是為吃一口常見不常吃的東西,嘗嘗鮮,解解饞。

(趕集)
如今進城多年,每年臘月二十三雖然還延續(xù)著祭灶的習俗,但既不貼灶爺像,又不殺公雞,更沒有任何儀式,唯一保留的一點痕跡,就是獻上一盤鄉(xiāng)間小作坊做的麥芽糖,也只是延俗而已。由于經(jīng)濟發(fā)展了,生活富裕了,患“三高”的人多了,愛吃糖的人少了,兒時獻灶時的渴望心情和歡鬧感覺也一去不復返了。

(趕集)
盡管祭灶的儀式已經(jīng)淡出人們的視野,但祭灶的風俗習慣還在延續(xù),借助節(jié)日祈盼來年生活吉祥安定、幸福美滿的愿望從沒停止。祭祀活動在敬神的背后是以強化家族觀念、民族觀念為目的,傳承振興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,留住傳統(tǒng)年節(jié)習俗中的文化記憶,就是中華民族星火相傳、團結進取、生生不息的奧秘所在。(撰稿人:王啟珍 于2019.1.20 )
作者簡介:

王啟珍,男,現(xiàn)年75歲,麥積區(qū)石佛鎮(zhèn)人。中共黨員,從事行政工作40余載,其中在鄉(xiāng)鎮(zhèn)基層工作長達30余年。在職期間,曾在部、省、市級刊物上發(fā)表多篇論文并獲獎。退休之后,仍愛好文學,茶余飯后,搜集整理資料,先后出版了三陽川石佛鎮(zhèn)下街里《王氏族譜》、反映三陽川石佛一帶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——過年的民情風俗《憶往事·話過年》等書。散文《年關迫近,進山換松子》、《昔日回家難,今朝盡坦途》,組詩《退休謠》等。